论《三国演义》赤壁之战的叙事节奏(二)
与西方小说不同的是,中国古典小说擅长于人物的言语和行动的描写。可以说,人物的言语和人物的行动(叙述性言语的主要部分)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两大支柱。作为叙述的原则,它们不但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巧妙地把作者的主观情感和创作意图寓于其中,而且还创造出故事的叙述节奏,进而使读者通过它了解故事的结局,把握住作品的进展。相比之下,西方小说则不太注意这两个方面的技巧,如司汤达的《红与黑》可以有整个章节的心理独白或描写;托尔斯泰可以在《战争与和平》里加以宗教说教和发表对历史的见解;巴尔扎克可以不时以评论家的身份不断地对其作品的人物加以评论,不甚强调言语对情节推动的作用。可见中西方古典小说的言语的传达方式是极为不同的,其内在的节奏也是不同的。中国古典小说强调言语对情节推动的节奏,注意在时空中塑造人物,注意在情节的推进中展示人物性格;西方古典小说则注意运用言语对人物的心理进行细致深入的描写,精雕细刻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在近五万字赤壁之战的言语中,人物的言语竟占了整个篇幅的三分之二。它们和叙述性的言语一道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迅速发展。我们一方面感到赤壁之战一触即发,在这个总悬念下急于想看到结局,另一方面孙刘曹三方为大战而展开的政治、军事、外交活动,则牵动着读者,令人时而感到振奋,又时而叹息,时而为人物的命运感到担心,又时而为所关心的人物走出困境长舒一口气。我们说,这就是节奏。就是说节奏这一文学作品内在的旋律,一方面给我们造成心理的压力,另一方面又使我们获得审美愉悦。《礼记·少仪》云:“言语之美,穆穆皇皇。”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言语是语言的具体运用。疏密有间,紧凑而不拉杂,和谐而有章法,乃是文学言语美的基本条件。
我们在探讨言语的节奏时,不可避免地要谈到情绪,因为无论是叙述性的言语还是人物的言语,都要表现人的情感,而人的情感的变化则是小说言语中节奏变化的依据。正如老舍所说:“所谓小说中的延宕便是在物质上为逻辑的排列,在精神上是情绪的盘旋回荡。小说是些图画,都用感情联串起来。图画的鲜明或暗淡或一明一暗,都凭所要激起的情感而决定。千峰万壑。色彩各异,有明有暗,有远有近,有高有低。但是在秋天,它们便都有秋的景色,连花草地也是秋花秋草。小说的事实如千峰万壑,其中主要的感情便是季节的景色。” 赤壁之战之所以扣人心弦,原因就在于作者以饱满的笔墨将充沛的感情寓于每一个人的行动和言语中,多层次地勾勒每一个人物的细微的变化。曹操奸和雄的性格之所以给人极深的印象,就在于作者一方面让他统领着八十三万大军咄咄逼人,目空一切地宴长江横槊赋诗,另一方面又刚愎自用,屡屡行奸。由于言语情感变化的细腻和适度,在作者精心结构和组织安排下,近五万字的赤壁之战便描写得有条不紊,极有秩序、极为严谨。
二、时间与空间
现代小说打破时间的观念(传统叙述性文学的写法),向多维空间发展,将过去——现在——未来三者熔为一炉,是适应新的时代节奏、新的审美情趣的必然结果。我们认为,古典小说的作者擅长于强调时间的顺序,不能说他们没有空间概念。文学作品塑造的形象,给人以联想和想象,就是一个空间。古典小说解决矛盾往往乞求于神明,也是它特有的空间。因此,古人有古人的时空观,古人的空间观念和今人的空间观念不同。
第一次明确提出艺术的时间与空间的是莱辛,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说中国古代没有时空观念。在时间上,赤壁之战严格地按时间的顺序组合。先有孙刘两家的联合,然后有曹操赤壁的惨败。这是一个因果关系,强调着情节发展的必要性,而战争双方准备得充分与否,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则强调故事结局的必然性。赤壁之战的故事结构是围绕孙刘曹三方展开的。在时间的安排上,作者先写孙刘联盟形成的过程,以时间强调叙事的节奏。在这里,作者通过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诸葛亮智激孙权再激周瑜等情节,渲染孙刘联盟的来之不易;次写孙刘联盟与曹操之间的对垒,作品通过三江口曹操初折兵,计斩蔡瑁、张允,庞统巧献连环计,周瑜赤壁用火攻等情节,写孙刘联盟对曹操的胜利。这些在时间上发生的事情,经作者独具匠心的组合,便构成了独特的艺术空间,即通过“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方法,突出了斗智和鏖兵两条线索在时间上的同时并进。与传统小说仅仅把时间作为故事开端不同,作者在描写赤壁之战时十分注意强调时间的重要性。如赤壁之战发生在隆冬季节,当曹操率领八十三万大军准备进攻江东时,他遇到的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才能使不习水战的北方士兵渡过长江天险,取得战争的胜利。在这中间,曹操以为隆冬季节长江上没有东南风,因此决定将战船连锁,以求在渡过长江天险时与孙刘联军决一死战。不料,这种做法却给了周瑜以火攻的机会。
从时间顺序上看,同时描写周瑜、诸葛亮、曹操三方的斗智,好像是时断时续,事件繁多,头绪繁杂,但是整个情节的发展却是有条不紊。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作者是依据时间来结构故事情节的,将同时发生的事件严格地组合在一起,犹如横云断岭,以鏖兵和斗智的线索贯串始终,形成独特的空间。在这里,空间好像是作者漫不经心地信手拈来,实际上却反映了作者强烈的空间意识。赤壁之战是吞并与反吞并的斗争,其中又穿插了许多小的线索,如蒋干盗书、草船借箭、苦肉计、密献诈降书。这与宋元话本小说单纯性的情节不同,在时间的排列组合上是有独到之处的。在时空上,赤壁之战采取的结构方法是“花开数朵,同表数枝”,既强调了事件在时间上的变化性,同时也强化了空间意识。这里,仅以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上半回为例,此处的叙述共分三个层次,皆用“却说”这一转折词联系下文。第一层次,“却说”周瑜欲杀诸葛亮;第二层次,(1)“却说”刘备屯兵樊口,派糜竺看望诸葛亮。(2)“却说”糜竺言周瑜请刘备赴宴。(3)“且说”诸葛亮见周瑜欲杀刘备,关羽护卫刘备安全返回;第三层次,(1)“却说”周瑜杀刘备不成,立斩曹军来使。(2)“却说”周瑜进兵。(3)“却说”周瑜得胜。从叙事的角度看,第一层次和第二层次的事件大约是同时发生。第二层次的两个“却说”一个“且说”间呈递进关系。第三层的三个“却说”间也呈递进关系。第二层的(3)和第三层(1)又几乎是同时发生。可见“却说”既有同一时态的同步关系,又有空间上的递进关系。可以说,多种时间的同时展开丰富了赤壁之战的艺术空间,与此同时,空间在时间上的延展,也增添了故事叙述的魅力。
此外,中国古典小说在叙述中还常常借助于神话来表达独特的艺术空间,即每当叙述发生危机的时候,常常习惯于以超现实的力量来解决。关于这点,在赤壁之战的叙述中也留下了精彩的一笔。如火攻是孙刘联军对曹作战的战略战术,周瑜自觉稳操胜券,踌躇满志之时,却猛然想到一事,随后口吐鲜血,卧病不起,以致引起诸葛问病、密书十六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节。对曹作战,周瑜与诸葛亮一致主张火攻,围绕火攻这一环节作了积极的战事准备,然后又宕开一笔,写周瑜生病,原先预设的火攻之策因缺东风而无法实施。前后响应,一环紧扣一环,顺利之中又出现波折,停顿之中又向前发展。那么,如何借东风呢?仅靠时间的推移是不行的。如果等到春暖花开、东风骤起的时候,孙刘联盟也早已为曹操所吞并,显然拖延时间只能贻误战机,故只能通过诸葛亮设立七星坛来借东风了。这一空间虽然宣扬了极为神秘的东西,但它毕竟是解决矛盾的方法。诸葛亮祭风的神秘性对后来的小说有着重要的影响,当故事按时间顺序难以深入的时候,借助于超现实的力量来推动情节的发展,使故事发生新的转机,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独有的艺术空间。可以说,自从这一艺术空间被作者运用于赤壁之战的叙述以后,明清两代以《西游记》等为代表的神话小说大都接受了它的影响。《三国演义》的时空有着极大的可塑性,它可以把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拉长,也可以把进行很长时间的事情缩短。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三国历史里,作者用了四十四回的篇幅写了从黄巾起义到曹操统一北方,收拾荆襄近五十年的事情,而持续仅几个月时间的赤壁之战则写了八回,可见时间与空间既可交待故事的发生,也可以调节故事的发展。
三、情节与非情节
情节是叙述性文学的基本要素。高尔基指出:“文学的第三要素是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某种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 335我们通常讲情节由四个部分组成,即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四个部分不能分为四个等份,只能是简洁的开端、丰富的发展、惊奇的高潮、简短的结局。就是说,发展是重场戏,高潮是次重场戏,开端和结局又次。只有这样,才能准确地把握节奏,才能有美的价值,这是作家们所共同遵守的创作原则。正如佛斯特所说的那样,“美感是小说家无心以求却必须臻及的东西。小说家不能以追求‘美’始但亦不能缺少‘美’终;不美的小说就是失败的小说。” 结构是大于情节的,叙述性文学的结构包括情节与非情节两个因素。打个比方,情节是进行曲,非情节则是小插曲,它们一道构成了叙述性文学的节奏,决定着故事的向前发展和发展的速度。我们可以将中国古典小说的情节分为:对话型(包括旁白,心理活动)、行动型、抒情型、叙述型;非情节分为:静态型(环境描写,肖像描写)、评论型(有诗[词]为证,有诗[词]叹[赞]曰)。下面试从这些方面对赤壁之战的情节与非情节的节奏作一些分析。
所谓对话型,即依靠人物间的对话推进情节的发展,一般是依据人物言语节奏的快慢来区分的。如果我们将情节分解为画面,那么,对话则是联系画面的桥梁。根据情节的需要,对话可以在各种形势下展开。诸葛亮舌战群儒,虽无刀光剑影,却也有弓张弩发之势。蒋干游说江东,周瑜将计就计的对话,则显示了周瑜的谋略和蒋干言不由衷的心虚。总之,对话型的节奏取决于对话双方的言谈举止,或快或慢任其自由。旁白与心理描写,则可说是对话的补充形式。中国古典小说的心理描写受戏曲的旁白影响较深。蒋干盗书,周瑜故作不知,故意旁白数语,“瑜口内含糊曰:‘子翼。我数日之内,教你看操贼之首!’干勉强应之。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操贼之首!……’及干问之,又睡着。……干寻思:‘周瑜是个精细人,天明寻书不见,必然害我,……’干戴上巾帻,潜步出帐,唤了小童,径出辕门。”用笔简练,既强调了情节的发展,又丰富了人物的性格。
行动型的情节因素往往是和言语的描写掺杂在一起的。曹操败退赤壁一路鼠窜,魂不附体,如果仅仅这样写,曹操就不叫曹操了,就不能显现曹操的性格了。待行至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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