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木兰寨附近肯定有很多高大的木兰树,树上有许多鸟巢,傍晚时分,万鸟归巢,就形成了王维在本诗中所写的情景。在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空旷而富于动感的远景,落日、渐渐暗下来的大山和在辽阔天空前后追逐着返家的鸟儿。它也暗示着作者本人寻求归宿的心。鸟在日落前能找到自己的家,而作者飘零的报国而不得的心却永无归宿。
自然景物美不胜收,而辋川别业的主人王维更是一个关爱生命,热爱自然具有博大爱心的人。他笔下的《桃源行》、《淇上即事田园》、《凉州郊外野望》、《终南别业》、《渭川田家》、《山居秋暝》等诗,虽是写景物为主,却绝不作出尘之念,富于人情和乡土气息,读来倍感亲切、温馨。禅宗固然要求人们悟道,而且相信有佛缘者终能顿悟,但禅宗并不主张取消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反认为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思考领悟,有可能顿悟得道,即所谓“平常心是道”。王维正是本着这样的平常心来为人和作诗的,他真诚地,全身心地拥抱大自然,大自然对王维的诗心也给了格外多情的养护,使得诗人的心灵比一般人更多更深入地与大自然呼吸相通。无论是作为一个诗人,还是作为一个禅宗信徒,王维对大自然都有着特殊的感情。“禅宗非常喜欢讲大自然,喜欢与大自然打交道。它所追求的那种淡远心境和瞬间永恒,经常假借大自然与自己合为一体,而且还似乎感到整个宇宙的某种合目的性的存在。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高级审美感受。”(李泽厚《庄玄禅宗漫述》)于是,我们便看到了王维笔下浸透着大自然灵气和诗人独特感受相交的诗作。
四、 文化环境对王维的影响
从古至今,自然环境对人类的活动大都起着制约作用。山川大地不仅制约着人们的物质生产和生活方式,也影响着人们的体格、气质、情感、个性,乃至形成这个民族的性格,影响着他们的文化发展。由于文化有着源远流长变迁和驳杂丰富的内涵,呈现着多元而非单一的状态,它既古老又新鲜,既超拔又平俗,是一种多重建构。因此,它给予作家的影响必然是多方面的,而作家本人,作为接受主体,又有着不同的心理气质和思想观念,他们总是从自己的个体需求出发来接受文化影响。
在王维生活的盛唐时代,中国佛学已经发展到了全面成熟的阶段。当时,不仅天台、三论、唯识诸宗已经具备完整的理论体系,华严与禅宗也确立了相当成熟的核心思,也可以说盛唐是禅宗形成并定型的关键时期。在此大环境下,从帝王将相到寻常百姓都以佛性论。而士人知识分子大都与僧人、道人交往,甚至参禅、向道。王维就是在社会大环境与家庭小环境中浸润成长的,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佛的弟子,佛的孩子。那么,他的文章字字皆禅,不说禅而论禅就更不足为怪。我们来看《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静谧是一种境界,发现和表现静谧构成诗的上佳境界。但静谧并不是世界的静止,更不是死亡和寂灭。王维笔下的世界依然有着生命的内在脉动,除了季节迁移的自然节奏,这脉动无需任何外力的推动。尽管山中无人,涧户无人,既没有人关注、照料,也没有人欣赏这里的一切,辛夷花照样含苞,照样开放。熟透的花瓣照样纷纷落下,往年如此,今年如此,今后还会如此,生命在不断延续,不断轮回……诗人只是摄下了一个花开花落的静谧镜头,含义却如此丰富。禅宗有从飞花落叶现象感知世间无常之理,因而开悟的“独觉乘”。对于“禅”而言,此诗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难怪前人评论:“其意不欲着一字,渐可语禅。”(《王孟诗评》引刘克庄语)
五、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的融合
自达摩把禅传入中国后经六祖慧能,使这种“不立文字”重于内省的宗教体验与文人市井更加接近,也更利于禅的传播。南禅有三境界:其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其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些感悟对后对世界的关照,使生活中现世的世界象镜象一样,如相中之色,水中之花,发生了改变,其本身获得了从世俗事物之中解脱后的自由感:禅,更关注人的心境,这时便在审美的层次上和文学发生了关联。王维作为一个内心深度开掘的文人,他身上的隐逸文化有着精粹的体现。如:禅宗的“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对王维的隐逸人格有着三方面的影响:第一,它是以积极主动的出世与消极被动的抗世相结合的姿态来对待现实的社会生活;第二,它是一种情绪化的、悲剧性的、“超常”的人格精神;第三,它追求一种精神自由,重视生命意义,甘于孤独沉寂的人格精神。19岁的王维便曾经所创作《桃源行》,在这首诗中,王维超越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着意塑造了另一个“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清溪不见人”,“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鱼樵乘水入”的境界。这是一种文人雅士对于内心禅意境界的向往,有着精巧典雅的格调,也有着幽深高远的文化气。王维的诗由城市的喧嚣走向山野的宁静,将自然美、人的美和精神美提升到了人格精神的层面。由于与禅学理念的互渗与交融,王维的对于淡泊生活的追求更呈现出一种深奥的冥想,一种悠然的心境,不再同于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沾衣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是要达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的审美体验之中去。
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之所以能在王维这里高度融合,其一,除了宗教体验本身就具有审美体验的内涵这一因素外,还与王维本人密切相关。如前几节所述,王维生于佛教昌盛的社会,长于佛文化之家,相交的朋友也多为僧侣,佛禅文化早已深入其骨髓,王维将自己一生的悔恼痛苦消除泯灭于佛教这个精神王国和幽寂净静的山林自然境界之中也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宗教体验与审美体验之所以能在王维的山水诗中得到融合统一,其二,也是因为二者可以相互作用。王维是深谙“真空妙有,无异无碍”的禅家三昧的。他说:“碍固为主,去空宁舍宾”(《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其一)。所以他十分注重观有悟空,双遮双照。所以才能“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就是他借对大自然物象的关照才得到的进行宗教修习的一种体验。在他的不少山水诗中,也常常通过对自然景物的观照,表现出深邃精致的“色空如一”的思想。如《木兰柴》“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又如《北坨》:“北坨湖水北,杂树映朱栏。迤逦南川水,明灭青林端”。都是对大自然一种深层禅意的观照。
王维的山水诗的确是“处心积虑,借助艺术形象来寓托唯心主义的哲学思辩,描绘自然美的生动画面中,包含着禅理的意蕴”。如果说,王维的宗教体验常常必须借助审美体验,才能实现,那么当王维沉浸于山水自然境界,进入极深层次的审美体验的时候,这种审美体验也往往达到了宗教体验或哲学体验的层次。王维的诗既构成了“禅”的状态,也在山水景物中形成了极为优美深邃的意境,无论从哲学和审美的角度,都达到了一个极灿烂澄明的层次。而同时他作为一位具有音乐、绘画才能的艺术家,对于自然美有着超过常人的敏锐感受力,同样,他也常常利用这些艺术才能着力于自然景物声色光态的表现,通过自然景物在某一特定情况下所呈现出的种种变换不定的色相显现,使“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禅意得到了极为生动的体现。试看王维的一首小诗《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溪头。
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
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这最后一句尤有禅意,有些“水流花开”、“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意味,禅意不仅跃然纸上,而且能让读者同时深切体会作者当时的幽冥的心境。再看他的另一首小诗《书事》: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庸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片刻间的审美体验,却那么地精致、深邃。这就是从刹那见永恒的超凡意境。“忘古常空,一朝风月”,禅既在刹那,又在永恒,变幻无常,生生不息,虚空中有妙有,妙有即是虚空,空寂中见流动,流动中见空寂,似乎有时都分不清明是审美体验还是宗教体验,是艺术境界还是哲学境界。这就是“禅”,是“诗佛”王维将审美体验与宗教体验融合为一的最高艺术境界。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胡应磷说王维的辋川诸作:“字字入禅”,读后使人“名言两忘,色相俱泯”。王士祯说王维的五言绝句:“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事实上,今天的我们阅读王维之山水诗,又何尝不是身世两忘呢?
总体说来,王维的对于山水自然美的体验已进入了禅的空寂悠远的层次,形成了深邃玄冥的境界。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就是说,当人觉悟到生命无常的时候,也就证悟了自己的本性不过是虚空,由此而产生的对纷浮世事不粘不滞、无执无求的态度便是一种解脱,经由解脱而达到自由之后,人就彻底去蔽了,在澄明无蔽的境界中,人也就返回了本真,获得了清净无染的本性,把握了生命。所谓“一切生者灭,象征着永恒”。王维的诗中那时明时灭的彩翠,合而复开的绿萍,转瞬即逝的夕阳,若隐若现的湖水,都是诗人“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的杰作,是他对大自然的审美体验已经发展到达哲学层次或宗教层次的产物。在这样的艺术意境之中,理即是事,事即是理,一切都如同天珠交涉,互映互证,融彻贯注。这就是璀璨的反光,无限的时间无穷的生命的空间,一切都在对刹那间永恒的那本真之美的体验中高度融合统一了。诗人王维于其中妙悟到的,也不仅是大自然的物态之趣,而是一种宇宙的哲理,生命的哲理了。
参考文献:
1、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 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4、 王志清 中国诗学的德本精神研究 济南 齐鲁书社,2007
5、 黄乃斌 王维集 凤凰出版社,2006
6、 宗白华 美学散步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论王维山水诗中的禅意(三)由毕业论文网(www.huoyuandh.com)会员上传。